冯天瑜
FENG Tianyu
摘要: 摘要 同属汉字文化圈的中国与日本长期发生语汇互动。近代以来,日本创制的译介西方术语的“新汉语”大量传入中国,构成中国汲纳西方文化的语文工具。日制“新汉语”主要借用并引申汉字古典词对译西洋术语,也借助汉字词构词法创制新词对译西洋术语。不少日制“新汉语”已经成为汉语词库的通用成员。
一
中国与西方近代文化接触,随之译介西方术语,始于16世纪利玛窦等耶稣会士入华,较大规模展开于19世纪马礼逊等新教传教士入华,西方传教士与中国士人(明末徐光启、李之藻等,清末李善兰、徐寿等)相结合,“西述中译”(西方人口述,中国人笔译),创制了一批对译西方术语的汉字词,如“几何”“上帝”“权利”等。这些对译西方术语的汉字词,还东传日本,成为日本传习西学的语文工具。这种由中国到日本的新语汇传播方向,从16世纪末叶延续到19世纪中叶。时至19世纪中末叶,经过明治维新的日本,在系统译介西学的过程中,创制了大批对译西方术语的汉字词,时称“新汉语”。而恰在此时,受甲午之役重创的中国人发现,日本学习西方成效显著,于是决心师法强敌,确切地讲,是师法日本学习西方的成功经验,规模空前的留学日本热潮由此兴起,与之相伴,大量日制“新汉语”经留日学生和政治流亡者介绍,涌入中国。
清末民初中国进口日本新汉语,主要是进口日语中反映欧美文化及社会生活的词汇,“这种词占现代汉语外来词的极大部分,许多欧美语言中的词都是通过日本人运用汉字的‘意译’,先成为日语的外来词而再传入汉语的。”[1]从这一意义言之,日本“新汉语”是欧美词汇入华的“二传手”。正如文字学家杨树达(1885—1956)所说:
盖日本文化本受自中华,近数十年来,始又和剂之以西欧文化。吾国语言一时蒙彼之影响,实则间接受欧洲之影响耳。[2]
在近代,日本翻译西洋概念的“新汉语”急剧增长,为中国人提供了吸纳西学的现成语文工具。如果说,唐文化(包括汉字、词语词汇)曾哺育了古代日本,那么,明治时期的日本以其消化吸收的西学(汉字术语为语文表征)“反哺”清民之际的中国。这是中日两国文化历时性互动的典型表现。
日语中的实词多为汉字词,这是在长期历史进程中形成的。山田孝雄所著《国語の中における汉語の研究》,将日语中的汉语词汇归结为四个来源:
(1)直接、间接的交通输入;
(2)从汉字论著中传入;
(3)从汉译佛教书中传入;
(4)在翻译洋学的过程中产生。
这里所说的前三个来源,讲的是古代和中世,汉字词通过实物、汉籍、汉译佛典进入日语系统;而第四个来源,讲的是近世与近代,在译介西洋学术时涌现的汉字新语。日本人把前三类汉字词称作“旧汉语”,把第四类汉字词称作“新汉语”。近代日本的语文发展大势是:(1)汉语词汇在日语总词汇量中所占比例上升,(2)汉语词汇中新汉语所占比例上升。日本语言学界的多种统计,都说明了这一趋势。
森冈健二通过对幕末、明治、大正时期分别出版的辞书的比较研究,列表展现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叶日语中各类词汇的数量对比变化。表1,表2①清楚地显示出,就数量而言,“汉语”逐渐驾临“和语”之上,“新汉语”逐渐驾临“旧汉语”之上。
以上二表中的“堀”,指堀达之助等于文久二年(1862)编纂的《英和对译袖珍辞书》,可反映幕末日语中各类词语对比状况。“柴田1”,指柴田昌吉、子安峻明治六年(1873)合纂的《附音插图英和字汇初版》;“柴田2”,指柴田昌吉、子安峻明治十五年(1882)合纂的《增补订正英和字汇第二版》,反映明治初中期日语中各类词语对比状况。“岛田”,指岛田丰明治二十三年(1890)纂译的《增补订正和译英字汇第三版》,反映明治后期日语中各类词语对比状况。“井上”,指井上十吉大正四年(1915)编《井上英和大辞典》,反映大正间日语中各类词语对比状况。
上列二表显示:和语词在日语总词汇量中的比例,从幕末(1862)的63.5%降至大正间(1915)的29.2%;汉语词则从幕末的36.5%升至大正间的70.8%。而旧汉语词在汉字词中的比例,从幕末的72.4%降至大正间的41.1%;新汉语词则从幕末的28%升至大正间的58.9%。这一统计雄辩地说明,明治维新前后的日本汉字词,尤其是“新汉语”急剧增长。此外,明治时期及明治以后,日本还致力于“新汉语”的规范化,《工学字汇》(明治21年刊)、《矿物字汇》(明治23年刊)、《哲学字汇》(明治14年初版,以后又多次修订重版)等术语集便是“新汉语”一体化的实绩。①这些数量巨大、涉及各学科、而且渐趋规范化的日制汉字术语,为中国清末民初引入新语奠定了丰厚的供应基础。下面以科技术语为例,讨论日本“新汉语”的创制情形。
二
日本自制汉语词的一种辅助性方法,是以汉字音译西方术语,即所谓“音仿借语”。本来,日本人音仿外来语主要用假名,但偶尔也用汉字音读来音译西方术语,如人们所熟悉的夏普(SHARP)、索尼(SONY)、雅马哈(YAMAHA)、瓦斯(gas)、淋巴(lymph)、混凝土(concrete)、米(metre)等等。这里所用的汉字,起到拼读模拟声音的作用,与假名的效果一样。此种音译而又利用汉字会意性的译法,被中日两国译界所用,今之流行译词“绷带”“奔驰”“黑客”皆属此类。
日本自制汉语词的另一种辅助方法,是按汉字造字法(象形、形声、指事、会意等,其中主要是会意)创制“国字”,以对译西洋术语。如生理学上高等动物(包括人类)的一些分泌某种体液的腺体,为区别于一般的“线”,特创“腺”字。宇田川玄真的《西说医范提纲释义》(1805)卷3《腺·子宫》部对“腺”作如下诠释:“细囊与纤管错综成者,有膜被焉,从其所在形状各不同。此受血于动血脉渗泌之以分诸液,诸液即汗溲、津唾、涕泪、胆液、膵液之类。故中外所有分泌之用无不在焉。特周密于皮者,发蒸气,泄汗液也。”此类新创和制汉字,还有膵、膣、粁、粍、癌、糎、瓩、吋、呎等。
以上两类新汉语,数量较少,是近代日本新创汉字词汇中的次要部分。近代日本翻译西洋术语,主要采用以下两种方法:一是借用汉语古典词汇;二是运用汉字造词法并参酌日语习惯,创制汉字新词。这里着重介绍日本用第一种方法创制的“新汉语”。
对于日语而言,以古汉语词汇翻译西洋概念是一种双重借用:西洋概念是借用的,中国古典词也是借用的。近代日本采借中国古典词,往往将汉字古典词的原义加以引申,令其义项单一化、精确化,以对译西洋术语。
王力指出:“在语言里,词是能表者(它能表示一个概念),概念是所表者(词所表示的是它)。能表者和所表者的关系不是天然的,而是历史造成的;因此,这种关系就不是固定的,而是可以变化的。……能表者如果要换一个所表者,在正常的情况下,它只能转化为邻近的或与原意有关的概念,而不能任意变换。这种转化,在中国文字学上叫做‘引申’。”[3]而词义的“引申”,大约有三种情况:词义扩大,即概念外延扩大;词义缩小,即概念外延缩小;词义转移,即概念内涵变化。近代日本将汉字词引申以对译西洋术语,也不出这三种情形,如organon机器。典出黄庭坚《和谢公定河朔漫成》:“机器爬沙聚水兵。”何景明《水车赋》:“曰有机器,用以斗水,方轮寰枢,运之则起。”意谓机械、器具。以“机器”翻译organon,词义缩小、定格为“由零件装成,可运转,可变换能量或产生有用功的装置”。机器的近义词“机械”,典出《庄子·天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指一种便于操作的工具。近代日本人以之意译英语machine,指利用力学原理组成的各种装置。词义均有引申。
又如invention发明。典出宋玉《风赋》“发明耳目”,吕延济注:“发,开也。言能开耳目之明。”意谓使人聪明。《史记·商君列传》:“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意谓“说明”。沈约《上注制旨连珠表》:“互相发明”,意谓“印证”。旅日美国传教士黑本(Hepburn)1867年编纂《和英语林集成》,以“发明”翻译invention,福泽谕吉编译的《西洋事情》多次出现“新发明”“发明家”等词,均赋予“发明”以“创造新的事物或方法”的意义。鲁迅《热风·随感录三十三》:“查出了前人未知的事物叫发见,创出了前人未知的器具和方法才叫发明。”新语“发明”对古典词“发明”作了词义转移。
三如tissue组织。典出《吕氏春秋·先己》:“诗曰:‘执辔如组’”,高诱注:“组读组织之组。夫组织之匠,成文于手。”《辽史·食货志》:“饬国人树桑麻,习组织。”指经纬交织、织作布帛,为纺织义。又引申为诗文的造句构辞,或安排、整顿。日本人明治初年以“组织”翻译英语sosiki,意谓“机体中构成器官的单位”,成为生物学术语。旅日美国传教士黑本在《和英语林集成(三版)》(1886)中,以“组织”译organization,意谓“按一定目的、任务和系统加以结合”,或“所结合的集体”,成为社会学术语。这样,古典词“组织”发生了词义转移,从日常词变为生物学或社会学术语。
四如physics物理。“物理”的古义泛指一切事物的道理。杜甫《曲江二首》“细推物理须行乐”,苏轼《石鼓歌》“细思物理坐叹息”,皆谓事物之理。明清之际学者方以智著《物理小识》,其“物理”一词,有学术之理的意味,包括了自然科学各门类,也包括人文学的某些分支。1872年,日本文部省刊行教科书《物理阶梯》,其“物理”的内涵转向专门,接近今义“物理”,古典词“物理”的词义收缩,从普通词变为自然科学的一个学科名目。
这种在古汉语词的意向基础上加以引申,以对译西洋术语的例子很多。“列车”的古典义是“一列马车”,引申为有一系列车箱的火车。“分析”的古典义是“分开”“解析”,日本借此词翻译analysis,成为与“综合”相应的逻辑学术语。
三
近代日本在译介西洋术语时,首先是借用中国古典汉字词,如果找不到适当的汉字旧词与之相应,便自创汉字新语,此即所谓“新译法”。以“新译法”翻译科技类术语,多采用“逐字译式命名法”,如bosom(胸)veils(膜)→胸膜、blinde(盲)darm(肠)→盲肠、onder(下)buiks(腹)gewet(部)→下腹部。人文社会科学术语较复杂,逐字直译难以表达内涵,故多以汉语构词法创制新词,如形容词+动词(哲学、物理),副词+动词(独占、反动),动词+目的语(共产、动员)等等,其形态和寓意方式都与古汉语词相似。
近代日本“新汉语”中,相当多的部分是对译西方自然科学术语,常采用“逐字译式命名法”,如以“神经”(zenuw)为语干的术语:zenuw(神经)pijnen(痛)→神经痛,zenuw(神经)zwakte(衰弱)→神经衰弱。其他如骨膜、胸膜、呼吸器、盲肠、引力、良导体等新语,都是这样译创的。[4]
清末民初传入中国的日制汉字词,多为近代和制汉语(“新汉语”),翻检《和制汉语一览》中飞田良文列举的519例,部分短语(恶德新闻、印象批判、四月马鹿、圆太郎马车、腕力会社等)仍带有和语特点,另外有些词语与中国已成新语有别(如“演舌会”,中国新语为“演讲会”;“野球”,中国新语为“棒球”;“共同便所”,中国新语为“公共厕所”;“撮影”,中国新语为“摄影”;“蓄音机”,中国新语为“留声机”;“劳动组合”,中国新语为“工会”;“社说”,中国新语为“社论”),除以上短语未被中国接受外,大多数词传入中国后,很快被中国人视同本有之词,融化于汉字词汇的汪洋大海中。包括那些用“逐字译式命名法”(又称“直译法”)译创的科技术语,也较易为中国人接受。究其原由,是因为日制汉字新词采用了汉语构词法,从形态到寓意方式都与汉字古典词别无二致。
四
日本的“新汉语”大量入华,始于甲午之役之后,虽大大晚于西籍翻译,却有后来居上之势。清末研习日语的机构迅速涌现,1896年,原来只习英、法、德、俄语文的京师同文馆于创建24年后增设东文馆。此后,上海的东文学社、福州的东文学堂、杭州的日文学堂、泉州的彰化学堂、天津的东方学堂、北京的东方学社接踵设立,从日本聘来的日语教习也如过江之鲫,日文成为清末学子普遍研习的外语。
翻译既是外来新事物进入的必要先导,又是外来新事物进入后的继续行为(为其给定译名)。清民之际,随着从日本传入中国的新事物的急剧增长,加之留日热、研习日语热造成的态势,导致日籍汉译极一时之盛。1895年8月,康有为与文廷式、陈炽等在北京组织“强学会”,其所办五事中第一件便是“译东西文书籍”,故又称“译书局”。同年11月成立的“上海强学会”仍把“译印图书”列为首位。1897年,梁启超等在上海创设“大同译书局”,提出译书“以东文为主,而辅以西文”。1898年康有为向光绪皇帝专呈《请广译日本书、设立京师译书局折》,论证翻译日籍的好处。该折说:
日本与我同文也,其变法至今三十年,凡欧美政治、文学、武备、新识之佳书,咸译矣,但工艺少阙,不如欧美耳。译日本之书,为我文字者十之八,其成事至少,其费日无多也。
百日维新间,康有为曾向光绪皇帝进呈《日本书目志》,分生理、理学、宗教、图史等15门介绍日本新书,将翻译日籍的计划具体化。
张之洞也十分重视翻译事业。1893年11月,时任湖广总督的张氏创办自强学堂(此为武汉大学前身),其招考章程开宗明义曰:“自强之道,贵乎周知情伪,取人所长。若非精晓洋文,即不能自读西书,必无从会通博采。”自强学堂分方言、格致、算学、商务四门,而最重方言(外语)。甲午战争以后,张氏将倡导译业的重心转移到翻译日籍。1898年,张之洞在《劝学篇下·广译第五》中,上溯夏、商、周三代译业,下论魏源译外国书报成《海国图志》之功,力倡译书以知西学。
他还归纳三种译书之法:
一各省多设译书局,一出使大臣访其国之要书而选择之,一上海有力书贾、好事文人广译西书出售,销流必广,主人得其名,天下得其用矣。
这是主张国家之力与民间之力并举,共兴译事。他在《广译》的夹注中还专门申述民间译书的益处:
此可为贫士治生之计,而隐有开物成务之功,其利益与石印场屋书等,其功德比刻善书则过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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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页
① 此二表据森冈健二:《改订近代語の成立語汇编》,明治书院平成三年版,第247页。表格题目为笔者所加,表中辞书举例有所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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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页
① 日本术语规范化的集成之作,是昭和22年(1947)文部省刊行的《学术用语集》,按25个学科分卷详列术语。该集展示的术语发展大势是,音译名增加,复合语增加,如以“质量”为语干,又派生出一系列复合语:质量流量、质量流量计、质量分析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