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语广角
-
作者：魏亮（《中国科技术语》杂志社）
“荨麻”与“荨麻疹”，在字面上看是相关的两个名称，然而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等辞书中，“荨麻”读qiánmá，而“荨麻疹”读xúnmázhěn，似乎又是没有关系的两个词语。那么，二者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
荨麻疹很常见，是“皮肤和黏膜的小血管反应性扩张及渗透性增加，导致局限性水肿的一种过敏性皮肤病”①。这种病症古已有之，但“荨麻疹”在汉语中是一个近现代才有的名称，译自urticaria。urticaria则来自urtica，即荨麻。
荨麻是一类多年生草本植物，有一个显著的特性，就是长有刺毛，人的皮肤接触之后会产生痛感，而urtica原来的含义就是“灼痛”。两千多年前，希波克拉底（约前460—约前375）就已将荨麻与荨麻疹关联起来，但迟至18世纪，才用urticaria来命名这种疾病②，后来成为通用名③。
荨麻（来自Urtica pilulifera - Plant Biodiversity of South-Western Morocco (teline.fr)）
这也就是说，“荨麻疹”得名于“荨麻”，那么，相同的“荨麻”，为什么在两个词中有了不同的读音呢？
这涉及相关汉字的形、义、音的颇为复杂的变迁。
荨，繁体为蕁，原本的读音为tán（反切注音为徒含切或徒南切），是一种植物名，但并非荨麻，而是知母。因为这种植物现在已经不再采用这个名称，所以20世纪后半叶以来现代汉语的词典普遍不再收录“荨”原初的读音和含义④。
荨（知母）（来自Anemarrhena asphodeloides Bunge (iplant.cn)）
1962年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初稿（第三编）》的审订是，“荨麻”读qiánmá，并注明“‘荨’不取xún音”。然而，1985年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改为，“荨麻”读qiánmá，而“荨麻疹”读xúnmázhěn。与此相应，《现代汉语词典》第1、第2版“荨麻疹”的读音为qiánmázhěn，第3版之后直到最近的第7版，“荨麻疹”的读音皆为xúnmázhěn，但是仍标注“旧读qiánmázhěn”。
《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将qián作为文读，而将xún作为语读。其实，这种区分是缺乏依据的，“荨”读音的歧异并非来自文、语之别。也许只是因为，现代绝大多数人在生活中已接触不到荨麻，而荨麻疹则是一种非常常见的病症，会比较多地被说到。
因为不同时间的审音有变化，各种词典也互有参差，所以对于“荨麻”与“荨麻疹”正确的读音，人们莫衷一是，有的认为qián是应当舍弃的，有的指出xún才是错误的读音。
据考，从先秦到宋金，“荨”只有tán这一个读音④。那么，“荨”字的读音是怎样由tán蜕变为qián与xún的呢？
先看qián这个读音。《本草纲目》注解：“荨字本作
”，现今在《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中可以见到“”这个字，是“荨（qián）”的异体字。《古代汉语词典》收录有“”字，第一个读音为qián，释义为：“草，即荨麻。”（怪异的是，“荨”却没有被列为字头。）第二个读音为xián，是一种菜名。
（山韭）（来自Allium
senescens L. (iplant.cn)）
但在历史上，“
”的菜名的含义在先，见于北魏的《齐民要术》，现在的名称是“山韭”⑤。“草”见于白居易《送客南迁》诗，“麻”一词则首见于宋代张邦基《墨庄漫录》④。而《本草纲目》“荨字本作”的注解意味着“荨麻”已取代“麻”成为主要的写法，但现代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初稿（第三编）》仍注明“荨麻”也作“麻”。
“
麻”在古代还有一种写法，是“麻”④。“”显然与火有关，有解释称皮肤接触这种植物之后像被烫过一样，因有此称⑥。若是这样，“麻”与西方语言中的urtica就有着相类似的命意。
“”有一个异体字为“燅”，“燅”加上了“艹”，也就成了“
”，而“”更换形旁，也就成了“荨”。
也就是说，“荨麻”原本的写法是“麻”或“燅麻”，“”或“燅”原本的读音是xián，但在古代常见这种植物的西南地区，因邪母字读塞擦音的关系，发音为qián⑥。这就是“荨”与“?”字在“荨麻”“麻”中的读音qián的由来。后来“荨”与“
”的原义淡出，读音也随之由xián转变为qián。
荨麻/
麻（来自Urtica
fissa E. Pritz. (iplant.cn)）
至于xún这个读音，往往追溯到《本草纲目》：“荨麻”条注“荨音寻”。其实《本草纲目》中的原字是“”（繁体为“燖”）⑦，“”并非常用字，很多引文讹讹相传，给写成了“寻”。尽管后来“”与“寻”成为同音字，但是如前所述，李时珍所注的“”读音并不是xún，而是xián。这意味着，将“荨”读为“寻”（xún）是对《本草纲目》用字和注音的误传。现有的研究认为“荨”字的xún的读音就是源自“认半边”④⑥⑧。这样讲来，xún这个读音从来就是一种错读。但背后是否存在转音的因素，也许研究汉语音韵变迁的学者可以给出确切的解答。
《本草纲目》卷十七下记载的“荨麻”⑦
当然，大多数人并不会去追究“荨”字的读音应当是怎样的，而只是依据《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及《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将“荨”在“荨麻”与“荨麻疹”中一字二读。
然而，2016年，《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公布，面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荨”字读音的审订又有变化，统读为xún⑨。
“荨”字在持续了三十多年的分读之后改为统读，这不是无稽之为。根据2012年相关课题组的问卷调查结果，“只有23.34%的北京居民把‘荨麻’之‘荨’读成qián， 而76.66%的人都读成 xún。至于‘荨麻疹’之‘荨’，则高达93.75%的人读 xún， 仅有6.25%读 qián。”④也就是说，将“荨”字统读为xún依据的是多数民众实际的读音。
但是，其中存在两个情况。
其一，“荨”并非常用字（不在《现代汉语常用字表》2500常用字和1000次常用字之列），相当多的人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字，在问卷上识读这个字的时候自然会根据其中认识的部分读成“寻”。不仅认字如此，在词语的使用上也存在类似的现象。例如“舆论”，很多人不知道“舆”的含义就是“公众”，于是“公众舆论”之类的构词比比皆是。——有相当一部分人将“荨麻”中的“荨”字读成xún，并非出自发音习惯，而是因为不识字的错读。
其二，人们认字遵循的是通行的、权威的字典、词典，而《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长达数十年将“荨麻疹”中的“荨”字定音为xún，绝大多数人这样读，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体现的正是普及性、教育性的辞书的重要影响。很多人正是因为辞书中规定这样读，才将“荨麻疹”读成这个音的。这既可以是直接来自书面的学习，也可以是间接来自听到的读音。但是因为“荨麻”极少被提到，所以辞书对这两个词的读音规定对大众辨识字音的影响程度并不相同。
总而言之，“荨”字在“荨麻”与“荨麻疹”中不应该分成两个读音，但是对于qián与xún，统读为哪一个音更为合宜，仍有待商榷。
注释
① 《全科医学与社区卫生名词》，术语在线—权威的术语知识服务平台 (termonline.cn)
② 程浩，《荨麻疹的发展史和认识过程》，《皮肤科学通报》2019年第6期
③ 英语中还有一个表示“荨麻疹”的非正式的词：nettle rash。nettle即荨麻属的植物，但也用来表示类似的植物，属于非科学用词。
④ 钟英华、张洪明，《“荨”的审音理据平议》，《中国语文》2016年第5期
⑤ 孙泽艳，《〈齐民要术〉疑难字集注》，2020年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44-45页
⑥ 为什么「荨」在「荨麻」中念 qián，而在「荨麻疹」念 xún？ - 知乎 (zhihu.com)
⑦ 本草綱目·卷十七上~卷十七下 (cnkgraph.com)
⑧ 陈会兵，《“荨”字音义考》，《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07年第6期
⑨ 2016年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修订稿）》在性质上不同于1985年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是征求意见的稿本，并非确定的标准。如2020年的《新华字典》第12版，“荨”字仍旧分作两个读音的。